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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兮禍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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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熠直到回到府中也沒有好臉色。靳人麒向他獻策生擒夜羅剎本是為了邀功的,可皇上竟然當著眾人的面赦免了她,還許給她一個什麽“天下太平,親人平安”的願望。這一切看在拓跋熠眼中,簡直是荒唐至極。

靳人麒連連勸道:“王爺息怒,至此王爺還看不明白麽?旁人看來皇上雖然只是赦免了一個女子,可皇上已經表明了態度。”

“什麽態度?”

“那自然是她對付的是什麽人,皇上準備對付的,就是什麽人。”

拓跋熠聽了這一席話,陷入了沈思。

靳人麒續道:“皇上已經召伊賽王明日單獨進宮了,王爺還是多關註更重要的事吧。”

當鐘離冰踏進水府,看見父親、母親、舅舅和舅母的時候,不由得是百感交集。她一言不發,端莊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這一日不知跪了多少次,唯有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

鐘離瑉一巴掌摑在鐘離冰臉上,那聲音亮得都讓人一顫,鐘離冰的左頰登時腫了起來,她依舊紋絲不動地跪著,沒有一句怨言。

鐘離瑉厲聲道:“打你,是為了讓你記住!”

鐘離冰一字一頓道:“爹教訓的是,女兒一生都不敢忘。”

三年了,鐘離冰終於又撲進了父母的懷裏。

水雲卿心疼地用白藥替鐘離冰擦著紅腫的面頰,鐘離冰卻還嬉皮笑臉地對水雲卿耳語道:“娘,你放心吧,爹根本就舍不得打我。剛才那巴掌是個空心兒巴掌,就是讓咱們聽個響罷了。”

“誰說的!”此時鐘離瑉恰進來,“我可是真打的。”

水雲卿道:“行了行了,不管是真打假打,總之,阿逆回來了就好。”

“聽說你今天在宮裏把北漠人的刀空手折斷了?”鐘離瑉一邊說一邊伸出了手。

鐘離冰遲疑了片刻,還是把手遞了過去,面上卻是故作輕松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嘛,大約是北漠的鑄造師都是半吊子工夫,鑄出的刀碰一下就斷了。”

鐘離瑉面露惑色,拉著鐘離冰的手腕,“走,到後院去。”

“爹……爹……”鐘離冰被拉著掙脫不得,方才已經讓父親搭過了脈,心知是瞞不住了,索性如竹筒倒豆子般把一切都承認了,“我我我……我為了能短時間提高內力,求林嬸娘教了我逆行磬音訣,練了……練了兩年。我我我……我錯了。”

“你逆行了磬音訣?!”

此時父女二人已到了後院,鐘離瑉轉過身來,當鐘離冰看到父親面上的驚異之色,她感覺自己可能承認得……太早了。可事已至此,也沒辦法了,遂道:“是……啊。”

“不可能。”鐘離瑉眉頭微蹙,“你現下內力純正厚重,氣息穩定均勻,內功當屬陽,並非屬陰。過來,伸手。”鐘離瑉伸出了手掌。

“我可不要!”鐘離冰轉身見水雲卿、水雲天和林瀟都跟了過來,忙跑過去攀在母親身上不肯下來,“爹,你要試我的武功啊!你要是把我的經脈震斷了怎麽辦?”隨即又對水雲卿道:“娘……”

見水雲卿不說話,鐘離冰又躲在了水雲天身後,“舅舅,你看我爹……”

直到鐘離冰在三位長輩之間穿梭了好幾回,三人卻還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看起來是不欲插手了。鐘離冰只好乖乖走進院子,伸出了手。

這可是她第一次同父親對掌,她甚至從沒想象過這一輩子她還會有機會同父親用這樣的方式交流一番。

鐘離冰閉上了眼睛,凝神定氣,感覺一股力量自丹田流向四肢百骸,最終聚集在右臂,再到手掌。她也感覺到一股力量來自父親的手掌。那感覺很是微妙,她能感到那是強大到重如泰山的力量,卻絲毫沒有感到壓迫。兩股內力相互碰撞、交錯、融合。父女二人各向後退了一步,兩只右手之間有了一定距離,之間一團白霧自兩手之間開始生長。在內力的激蕩下,二人的衣袂都隨風飄動著。

“不可能……不可能……”林瀟忍不住慨嘆。

“如何?”水雲天和水雲卿不約而同地問了一句。

“阿逆的內功……”林瀟欲言又止,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此時,父女二人方是漸收內力。水府後院的這一陣“空穴來風”的風,也終於逐漸平息了下來。隨後,他們各自略略順了順氣。

鐘離瑉與林瀟對視片刻,也搖了搖頭:“不可能。阿逆現在的內力大約能與一個有三十年功力的武林高手無異了。”話畢他隨即便問鐘離冰:“你這段日子都經歷過什麽?”

鐘離冰遂把自己從離開水家,到不慎被人偷襲,再到進了刑部大牢的這段經歷說了。她故意隱去了被水彧刺了一刀和在大牢中受過的苦楚。

……

“那天早上我一擡頭,看見禦老頭兒從窗戶裏鉆進來。他握住我的手腕好久,我當時感覺氣息順暢了不少,力量也充沛了許多。然後他還給我畫了一個什麽皇宮的地圖,我看得也不甚明白,但左右還是靠著這地圖出來了。鐐銬都是我自己拉斷的,門也是我空手劈開的,所有攔路的人都是輕輕一指就點倒了。我也知道,他應是給我渡了真氣,可是……”

“這麽說……”鐘離瑉若有所思,“他傳你的功力,不但彌補了你逆行磬音訣落下的虧空,而且給了你三十年的內力!”

“三十年!”鐘離冰難以置信,“禦老頭兒這麽大方!那現在,我是這個真正的武林高手了?”

再伸出手掌,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內力在體內游走。起初不甚了解,總是渾渾噩噩的,現下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承載了三十年的內力,似乎也逐漸能夠控制了。她曾經一度想成為一個武林高手,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夠保護自己,能夠保護身邊的人,能夠和表哥並肩作戰。可如今,真的成為了能空手折斷鋼刀的武林高手,她卻迷茫了。身懷絕世武功了,然後呢?

她回房裏取了自己的那一套兵器,將袖箭套在臂上,又用手托著元戎弩,朝著後院校場上的箭靶一連射出十七箭。

心,亂了。

驛館那邊,鐘離玨和鐘離準父子接了聖旨,別國的幾位王公皆各懷心事。想必最是心急的應要數北漠王了。宮墻是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宮外的麻雀想飛進去變成鳳凰,是比登天還難;宮墻又是一道破碎不堪的網,宮裏的消息總是不脛而走,有時候一日就能傳遍了全城。當北漠王聽聞了宮裏傳出的消息,起先是憤怒不堪,半晌又不由得恐懼起來。北漠襲擾□□的邊境不只一次了,而□□卻是議和多於反擊,北漠人總覺□□畏縮,本想著借這次朝賀,給□□一個下馬威,卻不想己方被對方對付得人仰馬翻。所以,他們有理由相信,□□不過是在保存實力,以求一擊斃命。

這道聖旨是拓跋燁身邊的黃信親自來宣的,裏面明文說了,是讓鐘離玨單獨進宮覲見。

鐘離準問:“父汗,用不用我與你一同前往?”

鐘離玨笑道:“你擔心什麽,皇上不過是找我閑聊幾句。再說了,聖旨裏說了,是讓我獨自前去,你去幹嘛?難道你想去見定平公主啊?”

“父汗說笑。”

鐘離玨進宮的時候,拓跋儷和拓跋儀正在宮裏散步。拓跋儷不由得停下腳步看了幾眼,不見鐘離準的身影,不禁黯然道:“紮那他沒來……”

“儷兒。”拓跋儀拉著她的手臂走開,“你眼裏除了這位伊賽王子,就沒有別人了麽?”

“我……”拓跋儷一時語塞。

“你別再執迷不悟了!”待到走遠了,拓跋儀狠狠地甩掉了拓跋儷的手,“昨日在皇叔的壽宴上你也看見了,他看那位鐘離姑娘的眼神,是什麽眼神!”

“可……那是他妹妹啊……”拓跋儷依舊堅持。

“你別再自欺欺人了!”拓跋儀恨鐵不成鋼,“你昨日沒聽見麽?她父親是伊賽王的義兄,她根本就不是伊賽王子的妹妹,你以為他們用得著遵守什麽‘同姓不婚’麽?”

“可是父皇……”

“你指望著皇叔賜婚麽?你是皇叔和敬貞皇後唯一的女兒,皇叔怎麽舍得讓你遠嫁西邊大漠?再說了,就算你真的做了伊賽的大王妃,他根本就不喜歡你,你會幸福嗎?你可是堂堂□□嫡公主,是應該被人捧在手心裏珍視的,難道你是想一輩子面對著一個根本就不喜歡你的人嗎?”

拓跋儷本還平和,現下被拓跋儀這麽一激,竟不由委屈的落下淚來,“她不過是一個江湖女子,我到底是哪裏比不上她?我……我的容貌比不上她嗎?我從小熟讀詩書,習得琴棋書畫,我的學識比不上她嗎?至少……至少我是個公主,我的血統……”

“你的血統就是比不上她。”拓跋儀一針見血,打斷了拓跋儷,“鐘離冰不是她堂妹,可你是。”

“姐姐,你說什麽?”拓跋儷握住了拓跋儀的手腕,聽到此驚天之言,她也顧不上哭泣了。

拓跋儀道:“皇叔登基那年,伊賽王一直都在皇叔身邊。那時候你尚在繈褓。伊賽王離京之前皇叔和他在禦花園把酒言歡,我聽得清清楚楚,伊賽王他稱呼皇叔為‘皇兄’。伊賽王的本名根本就不叫‘鐘離玨’,他是你皇爺爺的次子,拓跋爍。當時他們都以為草叢裏過了一只貓,可他們都沒想到,那是我。”拓跋儀一口氣說完,長舒了一口氣。從幼時心中就藏著的這個秘密,到如今終於說了出來,她心口說不出的舒暢。心下想著,若非是這個從妹偏偏喜歡上了那位伊賽長王子,她也許永遠都不會說出這個秘密吧。

“同姓……不婚。”拓跋儷癱坐在了地上。

“公主!”遠遠跟著的宮女韻韻忙上前去扶起了拓跋儷。

拓跋儀嘆了口氣,吩咐道:“你扶儷兒回慶妃娘娘宮裏吧。”

“伊賽汗王鐘離玨參見□□皇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時隔二十一年,鐘離玨終於再次和拓跋燁面對面,行了這莊重肅穆的一禮,禮數上,滴水不漏。

“伊賽王請起。”拓跋燁擡了擡手。

“謝皇上。”鐘離玨起身。

“你們都下去吧。”拓跋燁大袖一揮。

黃信遂帶領眾人退下,關上了殿門,大殿裏就只剩下了拓跋燁和鐘離玨二人。鐘離玨自忖料的沒錯,皇上,確乎是找他來“閑聊”的。

“坐吧。”拓跋燁隨意地指了指旁邊的圈椅。

“謝皇上。”鐘離玨謝恩之後才落座。

拓跋燁道:“今日叫你來,不過就是隨意聊聊。”

鐘離玨道:“不敢。皇上有事吩咐便是,小王自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那朕要你今日率部歸順,你意下如何?”

沈默。

沈默。

還是沈默。

“哈哈哈哈……”二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鐘離玨笑了半刻才停了下來,說了一句:“皇上可真是說笑了!”

拓跋燁也是強壓著笑容:“是啊,我的確是在說笑!”

拓跋燁續道:“今日是想與你談談兒女的婚事。”

此言一出,鐘離玨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的長子和我的長女年齡相仿,我想把我的長女,許配給你的長子。”

“皇上……”鐘離玨肅然起身,“定平公主金枝玉葉,犬子配不上公主。”

拓跋燁若有所思道:“自古以來公主要麽和親要麽下嫁,儷兒是我和皇後唯一的女兒,她的親事,我自是要花大心思,給她擇一門最好的親事。”

“請皇上收回成命。”鐘離玨堅持。

“你莫要妄自菲薄,我說配得上,就是配得上。”

“皇上!”鐘離玨單膝跪地。他清楚地知道,皇上就是在逼他,可那是皇上。

“不必多禮。”拓跋燁輕描淡寫。

“皇上。”鐘離玨久久不肯起身,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句話:“同姓不婚,請皇上收回成命。”

拓跋燁圍著鐘離玨踱了幾圈,終於還是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那你……應該叫我什麽?”

隆冬時節,外面大雪紛飛,大殿當中的炭火卻燒得正旺。可鐘離玨的後背發涼,額上,已滲出了冷汗。

沈吟了半晌,鐘離玨又端正地行了一禮,“臣弟……參見皇兄。”這是一個標準的皇室之禮。

拓跋燁親自彎腰扶起了鐘離玨,意味深長道:“你終於肯認你這個身份了。”

鐘離玨強顏笑道:“皇兄的風采不減當年。”

“坐吧。”拓跋燁拍了拍鐘離玨的肩膀,“你是我這世上唯一的兄弟了,以前的事,也就只能同你聊聊。”

鐘離玨道:“往事終究是往事,已經過去了,人活一世,還是要往前看吧。”

拓跋燁道:“你我是往前看,可是有的人不願意往前看。我這個皇帝做了二十多年,一直以來如履薄冰。我身上,寄托著太多人的厚望。”

鐘離玨道:“皇兄執政以來,全國上下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終究是不負眾望。”

“可是……”拓跋燁頓了頓,“終究你才是父皇的嫡子,我這個皇位來的,還是名不正言不順。要說起來,這個皇位,本應是你的。”

“皇兄這麽說是折煞臣弟了。”鐘離玨連忙起身,一揖到地。

“不如……我們今日就打一個賭。”

“皇兄……想打什麽賭?”鐘離玨直起了身子。

拓跋燁擡手擊掌兩聲,黃信端著托盤。托盤乃檀木所制,上面放著兩只銀杯,兩只銀杯中均乘著半滿的酒,那酒清澈得如瑤澄雪山的雪水,卻遠遠就能聞到濃郁的酒香。黃信將這托盤放在案幾上,便退出了大殿。

大殿中的空氣仿佛凝固。拓跋燁和鐘離玨註視著這兩杯酒,沈默良久。

拓跋燁端起其中一杯,遞給鐘離玨:“我們幹了這杯酒,再繼續說這皇位之事。”

鐘離玨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拓跋燁才要伸手取另外一杯,鐘離玨便搶先一步,將另一杯也一飲而盡。

他鄭重地將酒杯放回那檀木托盤當中,笑道:“請皇兄恕罪,臣弟貪杯。”

拓跋燁凝視著鐘離玨,什麽也沒有說。

鐘離玨續道:“今日,皇上在仁昭宮召見伊賽王,與伊賽王把酒言歡。伊賽王出宮以後得薩頓王相邀,在郊外遠戎坡一敘,敘話過後方歸去。這二十多年,我無愧於阿卓,可如今我愧對阿卓,無顏見他。剩下的事情,便交給阿冼了。”

這一席話,前言不搭後語,可是,拓跋燁全都聽懂了。

“臣弟……告退。”鐘離玨又鄭重地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大殿的門關上,傳來沈重的關門聲。拓跋燁轉過身去,背對著殿門,佇立良久。

昔日的兩兄弟,時隔多年,終於又來到了這樣近的距離,卻又在這道大門的兩側,漸行漸遠。

夜深了,鐘離準坐在驛館,心口驀然間“突突”跳了起來。

勘代走進門來,腳步沈重。

“王子殿下。”勘代跪下,“大汗……薨了。”

“父汗……”鐘離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次日晨,消息不脛而走。

皇上在仁昭宮召見伊賽王,與伊賽王把酒言歡。伊賽王出宮以後得薩頓王相邀,在郊外遠戎坡一敘,敘話過後方歸去,歸去後暴斃。至此,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薩頓汗王迪洛帕依塔丹。

“荒唐!”塔丹怒而掀翻了桌子,只聽得茶杯和茶壺碎裂的聲音此起彼伏。“什麽伊賽王得薩頓王相邀,明明就是他約我出去,還有,來見我的根本就是勘代,哪有什麽伊賽王!到死竟然還要拉上我墊背,算他們狠!”

齊爾吉勸道:“大汗,現在最需要冷靜的就是您了,您要想清楚,想對付咱們薩頓的,到底是誰啊!”

“是誰?”塔丹陷入了沈思。一時間,他陷入了迷障當中不能自拔,到底,是伊賽要對付薩頓,還是□□要對付薩頓?

鐘離準強撐著站了起來,對勘代吩咐道:“去信紮托,知會母後和阿冼。我們明日啟程,護送父汗……回紮托!”

“是。”勘代肅然領命。

鐘離準坐下,將頭埋在雙臂之間,渾身顫抖,卻沒有一滴眼淚。

他還記得深夜時父親曾經對他有一句囑托:“如若我明日有什麽不測,你萬萬不要輕舉妄動。回紮托,阿冼手中,有我留給你們的東西。”

莫非,這一切都是父汗自己的選擇?為了讓他置身事外,甚至至此,都沒有對他多透露一個細節。

大廈之將傾,他卻不能倒下。縱然父親的死訊如五雷轟頂,鐘離準卻依舊只能在風雪之中佇立。他深知,他不能倒下,阿冼也不能倒下,現在是他們兄弟二人,要撐起整個伊賽了。

消息也很快傳入了水府。府中的眾人至此沒有一人落淚。這個消息帶給他們的震驚要遠遠多於悲痛。

就如前一日面對鐘離冰身懷的絕世武功,鐘離瑉和林瀟都連道“不可能”。這一次,是所有的人都在心中默念了無數個“不可能”。

怎麽可能,自從鐘離玨來了京城,他們還都沒有打過照面……

在之前,沒有一個人嗅到了危險逼近的味道。難道皇上會冒著邊塞□□的危險,對他痛下殺手?難道薩頓王的暗算,以他的武功都不能力挽狂瀾?水家的眾人也都籠罩在了一片疑雲當中。他們只是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說出自己的猜測,因為任誰都怕聽到一個更可怕的猜測。

鐘離冰突然說:“明天阿準哥哥就要回紮托了,我想去送送他。”

“去吧。”鐘離瑉、水雲卿、水雲天、林瀟都不約而同地說。

次日淩晨,鐘離冰穿戴停當,便披星戴月地出發了。她知道,鐘離準會走得很早,她也知道,等她追上伊賽的隊伍時,天,大約便會亮了。

天還沒亮。

鐘離準牽著馬向隊伍的最前走去,他停下腳步,回首望向天空中即將盈滿的月亮,再回首望向即將離去的京城。不覺間百感交集,鼻子一酸。他低下頭去,沈默良久。再擡起頭來,雙目當中依舊帶著說不出的堅定,卻不見一絲淚光。此時,還遠遠不到他哭的時候。

他繼續前行。隊伍當中的眾人都為他讓出一條通道,在他走過之時全部俯首扶肩。他的雙腿仿佛灌了鉛一般,每一步,都沈重得如同千鈞之鼎。走完這不到十丈的距離,竟似已經過了幾個春秋。

大雪紛飛的日子已然過去,地上留下一層厚厚的積雪,這一條讓出的通道當中,留下鐘離準一串沈重的腳印。

隊伍的盡頭,也是隊伍的最前端,一左一右立著兩個身影,一個是勘代,一個是穆德伊德阿甲。

待到鐘離準停下腳步,勘代和阿甲雙雙跪地行禮:“請長王子下令。”

鐘離準跨上馬,揚起馬鞭,朗聲道:“出——發——”

“出——發——”

“出——發——”

隨著勘代和阿甲對命令的覆述,這一句“出發”的命令就如空谷回響,回蕩在京城的郊外。一片縞素的伊賽隊伍在日夜交替的卯時,從京城出發,踏上了回紮托的路途。

雪地上,留下了長長的車馬印記。

拓跋燁站在皇城的城樓上,目光落在了西邊的遠方。雖然他看不見伊賽的車馬,卻是一直目送著他們離開了。

天擦亮了。

不遠處一個騎馬的身影在官道上佇立著。

鐘離準擡手,整個隊伍停下。

那騎馬的身影上前,鐘離準看得真切,是水彧。

水彧道:“阿準,請你節哀。”

鐘離準抱拳道:“欽彣兄,多謝。”

水彧道:“恕我冒昧,想與你一敘,可否?”

“好。”鐘離準沒有猶豫便應了下來。

“王子殿下……”勘代不置可否。

鐘離準擡手道:“你和阿甲繼續前進吧,不要耽誤了……父汗的路程。事後我會追上隊伍。”

“勘代領命。”

鐘離準點了點頭,對水彧道:“走吧。”

水彧在前面揚起馬鞭,喊了一聲“駕”,便絕塵而去。鐘離準也策馬跟去。勘代和阿甲看向他們離去的方向,交錯的馬蹄揚起飛雪,將他們籠罩在一片煙霧當中,很快便消失不見。

勘代和阿甲率領隊伍繼續前行,不久,他們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才要回首看過去,鐘離冰已然策馬到隊伍最前。見到勘代和阿甲,鐘離冰抱了個拳道:“勘代叔叔,阿甲哥,請你們節哀。”

勘代和阿甲各自回禮。

鐘離冰問:“怎不見阿準哥哥?”

阿甲便把方才水彧找鐘離準一敘的事說了,並給鐘離冰指了方向。

鐘離冰道了聲“多謝”,便循著馬蹄的印記策馬過去了。

才跑了不過一會兒的功夫,馬兒不知怎的,突然間是前腿一彎,向前倒去,鐘離冰便被動馬背上向前拋了出去,落在地上以後還滑出了幾丈遠。鐘離冰才一落地便彈了起來,將自己掉了的家夥全都拾起來。驀然間感覺自己胸口像是堵住了一般,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她索性棄了馬,施展輕功朝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水彧和鐘離準都聽到了耳邊傳來的破空之聲。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一共十七聲。

可是他們誰也沒有去註意那十七聲。

高手過招,生死關頭,由不得一點分神。

仿佛他們此次交手的開始,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

他們在此處站定,鐘離準看到,水彧的身後,站著十七個黑衣人。他明白自己簡簡單單地走入了一個圈套,他驚異於自己竟到了此時還如此淡定。

水彧道:“今日你我該當做個了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說著,他擺開了架勢。

鐘離準也擺開了架勢。

交手之中,內力激蕩,地動山搖。

他們都盡了全力。

“住手——”

那一聲驚呼終究是淹沒在了巨響當中,二人的眼中幾乎被血色浸滿。

剎那間,鐘離準的身體如羽毛般輕飄飄的飛了出去,後背撞在一顆百年古樹上,重重落在地上。鮮血染紅了他周身的雪地,那棵樹一直在顫抖,久久不能停下。

這一掌,鐘離準就只差了一指寬的距離。

水彧突然感覺自己被一股氣息籠罩,極具壓迫,令人喘不過氣來。還未及反應,便見鐘離冰從天而降,雙掌對向他的雙掌。

又是一聲巨響,水彧和鐘離冰同時向後跳開。

水彧後退了幾丈才站定,突覺喉頭一陣腥甜,卻硬是將那鮮血咽了下去。

不可能!不可能!他也是在心中這樣默念。

“表哥,為什麽——為什麽——”

在鐘離冰近乎控訴的質問下,水彧無言以對。

水彧不顧身後倒地的十七個人,兀自上前幾步,“嗣音,你剛才一共射出了十七箭,連弩十箭,袖箭七箭,射倒了我身後的十七個人。現在,你已經沒有箭了,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事,你讓開!”語氣清冷到不含任何喜怒。

鐘離冰一眼不發,就站在水彧的面前,一步也沒有移開。

“真的麽?”鐘離冰嘴唇微動。

說時遲那時快,她從身後取下一把精□□對準水彧一箭射出。水彧猝不及防,左肩被一箭射中。這弩的力道極大,他們距離又近,水彧險些一個趔趄便倒下去。他幾乎忘了,鐘離冰手中還有最初的那一把精鋼弩。而如果鐘離冰瞄準的是他的心口,他不會有活路。

鐘離冰手掌一翻,三指之間已夾著兩個彈子,她全力將那兩個彈子擲出去。兩個彈子在水彧面前炸開,瞬間升起一片煙霧。

“閉氣!”大喝一聲,用袖子捂住了口鼻。眾人全部依他所言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待到煙霧散去,已不見鐘離冰和鐘離準的身影,只留下地上一攤駭人的血跡。

水彧突然感覺雙腿發軟,支撐不住只得單膝跪下。身後的眾人也都已有了反應。

“是血液毒!”水彧驚覺。

是了,夜羅剎的毒無孔不入,怎麽可能是屏住呼吸就能防得住的!彈子炸裂,粉末四濺,他們所有的人身上都有傷口,這毒粉從傷口進入血液。

“爺,此毒可有解?”其中一人問了一句。

水彧看了看肩頭插著的弩箭,搖了搖頭道:“不用擔心,她不會下死手。”

寒光一閃而過。對於這十七個人來說,這道光是他們一生中最後的一道亮光,隨後他們見到的是他們一生中最後的一道陰影。

“但是,我會。”

水彧的劍鋒滴下了鮮血。

這一日,林子裏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沖天,就連阿甲和勘代都看到了這火光。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覆還……

這首歌,是他唱給自己的。

三叔,鐘離準已經被我殺了,我帶去的十七個人全都在打鬥中不幸身亡,從此你我兩清,我再不受你控制了。

阿準,對不起。你不該死,可是你該殺。

“阿逆……阿逆……別走了……”鐘離準重傷在身,體力不支,跌倒在地上。

“不行!不行!不行!”鐘離冰瘋了一般地拉住鐘離準的手臂,“我們走,我們快走!我帶你去看大夫,我們快走啊……”說著說著,她已是泣不成聲。

“阿逆……”鐘離準抓住鐘離冰的衣襟,“你……你聽我說……欽彣兄他……他不是一個人在做這件事……他身後還有別人。這個消息……這個消息要傳出去……傳出去……”

“不!不!我不去!”鐘離冰猛烈地抗拒,“我不讓你死,我不讓你死!”

鐘離準抓著鐘離冰衣襟的手漸漸松了下來,意識,也漸漸失去。這是鐘離冰第一次如此切實地感覺到,生命的流逝。

“阿準哥哥,阿準哥哥,阿準哥哥!阿準哥哥——”鐘離冰緊緊抱著鐘離準,歇斯底裏的淒厲叫聲劃破了長空,響徹了整個樹林。

天空漸漸黯淡。陰雲密布,大雪將落,方才留下的痕跡,很快便會被大雪掩埋。

作者有話要說: 到今天為止中篇就結束啦~

雖然小天使很少,但我還是要說一聲,我可能要斷更一段時間。

大三規劃狗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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